“情绪不稳、疑人害己”,再加上其他医院的诊断证明,妻子找人将丈夫送入精神病院;然而,丈夫出院后,将妻子也送进了精神病院。双方都认为对方有病,各执一词,都要为自己“被精神病”的“惨痛经历”讨个说法,也都认为对方的强行送医涉嫌非法拘禁。那么,这对夫妻究竟谁有病?还是双方都将精神病院当作合法拘禁场所,以达到报复对方的目的?
丈夫控诉:被妻子强送到精神病院
6月中旬的西安,有时高温灼人有时阴雨绵绵,忽冷忽热,天气暴躁。“她把我在精神病医院关了80天”,
让渊强不解的是,在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的80天里,他想见的人医院从未让见过。“我从被强行送进的第一时间,就提出要见母亲和儿子,医院让我给母亲和儿子打了电话,但始终未让见面,理由是因为疫情管控。可我妻子带来的朋友,却能见我,并劝我,让我承认自己有病,安心治疗。”
渊强手写被强送精神病院的过程
渊强告诉记者,在精神病院,他每天都有“无穷无尽的检查和治疗”,遭受了电针治疗、头皮扎针、吃药等等。“我活动的地方不足
渊强21岁的儿子告诉记者,医院不让他和奶奶见父亲,他打12345市民热线,给卫健委和纪委都反映过。
病历显示,两家医院确诊男方有精神疾病,记者在渊强提供的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的住院病案上看到,入院记录显示:渊强从2021年3月开始,情绪不稳、易发脾气,和母亲吵架、和客户吵架……主要体现为怀疑妻子有外遇,私下收集妻子外遇证据,情绪低落……曾于长安医院、城北脑康医院就诊,2021年12月曾于西安精卫中心门诊就诊,诊断为“焦虑抑郁状态”,建议心理治疗。
病案记录中,
出院后 前往北京检查精神正常
出院后的渊强坚持认为自己没病。他想知道,偏执状态、焦虑抑郁状态是一种怎样的定义?更想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他前往北京安定医院做精神专项检查。检查结果说他没有精神问题。他给记者提供了北京安定医院的各项检查单。记者看到,渊强于
对此,渊强失落地说:“这些报告又不能说明啥,只会让他们认为之前在西安给我把病看好了”。“我在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期间,妻子还向西安市雁塔区法院申请鉴定我为限制行为能力人。当时我母亲收到了法院的通知,鉴定需要西安中院摇号产生鉴定机构,摇出的机构是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我不同意。”渊强说,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不能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因此,这个鉴定没能进行。
妻子委屈:丈夫出院后将我强送精神病院,就在渊强前后多次向记者反映自己在精神病院的遭遇时,渊强的妻子屈艳(化名)也在四处讨说法。她告诉记者,丈夫出精神病院后没几天便离家出走,直到今年2月5日,给她打电话说要回家。当天,屈艳见到了丈夫和儿子。没说几句话儿子就出了门,约过了五六分钟,进来5名自称是精神病院的陌生男子,“上来就给我胳膊打了一针,很快,我全身没劲儿。我是被他们架着出门的。”一个多小时后,屈艳被带到了位于西安城北的西安脑康心理康复医院(二级精神病医院)。
在该医院,屈艳说她被迫换病号服,稍不服从就被电警棍击打,并强制灌药,将她捆绑在病床上、接受电击治疗。屈艳说,她跟医生明确表示,送她来的丈夫曾在此看过精神疾病,医生不予理睬。屈艳要求与家人联系,被拒绝。后来妹妹找不到她,报警求助。妻子亲属报警寻人,丈夫谎称带她在上海看病,在屈艳入院的第3天晚上,她的亲朋好友找到了她。屈艳的朋友赫先生说,那两天里,他们查找了西安的多个医院,都没找到屈艳的住院记录,大医院没查到,就找小医院,想到渊强曾在西安脑康医院看过病,便前往打听,也没问出信息。
屈艳的同事孙某提供了一段电话录音,录音时间显示为
她出院后控告医院非法拘禁
因为管辖地的原因,屈艳控告医院非法拘禁一案最终由公安浐灞分局十里铺派出所受理。记者了解到,今年3月24日,公安浐灞分局出具不予立案通知书,原因是“没有犯罪事实”;屈艳遂申请复议,刑事复议决定书决定维持原决定;屈艳又向西安市公安局申请复核,结果还是被维持原决定。复议和复核决定书显示的理由都一样:不予立案决定认定的事实清楚、证据充分。
记者发现,屈艳入院病历上记录的“病史”与渊强入院的情况极为相似,都是疑人害己、情绪不稳、打人骂人、脾气大,怀疑丈夫有外遇,家属无法管理,为求进一步诊治,家属联系医院,由医院的工作人员及患者丈夫、儿子带来就诊。门(急)诊诊断一栏里,屈艳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出院情况标注着“未愈”,在出院记录中的诊断栏里结果为“精神分裂症?”屈艳质疑,“刚入院既然确诊了精神分裂症,怎么治疗了两天后又怀疑不是精神分裂症”?她说,通常的情况是入院时候怀疑有病,出院时应该确诊,怎么反着来的?出院后检查“存在重度焦虑倾向”为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屈艳于今年2月10-13日在空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心身科做了检查。
记者在其提供的7项测评报告中,看到结果分别为“无明显躁狂症状”“没有焦虑症状”“没有抑郁症状”“暂无抑郁倾向”“不存在精神分裂症状或有较轻的精神分裂症状”,90项症状自评量表(SCL-90)的结果显示没有明显心理问题。但在焦虑自评测试(SAS)的评估结果提示:“目前存在重度焦虑倾向”,分析内容:“可能多数情况下处于严重的紧张、不安、急切甚至惶恐之中……即使睡着也噩梦不断……”“医生给出的解释是受到了惊吓所致。”屈艳说,“本来我好好的,被强送精神病医院折腾出来的毛病”。而针对把丈夫送进精神病院的理由,屈艳认为十分充分。她给记者提供了2022年至今年间数份家暴的报警记录,她说丈夫怀疑她出轨,经常殴打她,“有一次把我打骨折了。”除此之外,丈夫一份来自空军军医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诊断,显示为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精神分裂症。尽管渊强对该诊断不予认可,但是该诊断成为西安精卫中心收治他的重要依据之一。
家暴是否属实?
渊强对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违规收治、作出的焦虑抑郁状态和偏执状态诊断等相关质疑,以及屈艳质疑西安脑康医院将她一个正常人当作精神病人对待的问题,记者先后向西安卫健委以及西安未央区卫生健康局了解情况。
精神科资深医生:若诊断不明确是不能用药的,
这位精神科医生表示,此事件牵扯到的是第二种情况,即“非自愿”住院。“非自愿”住院条件有两个:伤害自身、危害他人安全的行为,或者有伤害自身、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险的。伤害自己的情形,必须经过近亲属同意,但有危害他人的行为或是有危害他人安全行为的,家人或者是其所在的单位、民政以及公安等都有权力送医。医院在收治时,家属提供患者的既往病史是很重要的收治依据,再加上家属的陈述,如果门诊收治时就能够诊断,收治即可直接用药,如若当下难以下诊断的,需先收治观察72小时,观察最长不超过两周,医生会根据收治的依据,进行微检查,再加上精神检查,主要是通过谈话,来发现入院者有哪些不正常的地方,确诊了才能用药,观察期间是不能用药的。
该医生表示,这对夫妻无需向谁证明自己没病,不认可医院的诊断,可起诉医院,行政部门不作为的,可进行行政诉讼,法院会启动精神病鉴定程序。为避免干扰,当事人可向法院申请找外地的机构鉴定。律师观点
关于监护人:“夫妻双方是彼此的监护人”这是对法律的误读,北京尚权律师事务所律师房立刚认为,法律对于成年人设立监护人有严格的规定,须经人民法院特别程序认定该成年人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才能为其设立监护人。也就是说,正常人是没有所谓的监护人的。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夫或妻一方是另一方的监护人,这是对法律的误读。夫妻任何一方,既不能未经法院认定,也不能在没有出现法定的伤害他人的情形下,就擅自以监护人的名义将对方送往精神病院强制其住院治疗。医疗机构也不能未经严格审查监护人资格以及进行严谨的精神疾病诊断,特别是不遵守法律关于收院治疗的程序规定和实体规定,未严格审查是否有“伤害他人”的情形,就依据夫妻一方的说辞直接对另一方实施限制人身自由的住院治疗措施。如果发生擅自强制住院的情形,卫生行政部门应当对该医疗机构的违法行为作出行政处罚,医疗机构也应当为其违法的医疗过错行为给患者造成的损害承担赔偿责任,特别是相关人员对不符合住院治疗情形的患者或者正常人实施强制住院的,还应当承担非法拘禁罪的刑事责任。
房立刚介绍,成年人是否需要监护人,首先要认定该成年人是否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根据《民法典》第二十四条的规定:“不能辨认或者不能完全辨认自己行为的成年人,其利害关系人或者有关组织,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认定该成年人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民法典》第二十八条规定:“无民事行为能力或者限制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由下列有监护能力的人按顺序担任监护人:(一)配偶;(二)父母、子女;(三)其他近亲属;(四)其他愿意担任监护人的个人或者组织,但是须经被监护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或者民政部门同意。”关于收治:医疗机构未按诊断规范诊断的对患者造成的损害需担责,《精神卫生法》规定,疑似精神障碍患者的亲属在患者发生伤害自身、危害他人安全的行为,或者有伤害自身、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险的,应当将其送往医疗机构进行精神障碍诊断,并及时出具诊断结论。这里只是说到诊断,而是否强制住院,法律很明确的一个原则是:即“精神障碍的住院治疗采取自愿原则。”
其中分为:
1.精神障碍患者发生伤害自身的行为或者有伤害自身危险的,经其监护人同意,医疗机构应当对患者实施住院治疗。
2.精神障碍患者发生危害他人安全的行为,或者有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险的,患者或者其监护人对需要住院治疗的诊断结论有异议,不同意对患者实施住院治疗的,可以要求再次诊断和鉴定。再次诊断结论或者鉴定报告表明,不能确定就诊者为严重精神障碍患者,或者患者不需要住院治疗的,医疗机构不得对其实施住院治疗。再次诊断结论或者鉴定报告表明,精神障碍患者有上述情形的,其监护人应当同意对患者实施住院治疗。
自愿住院治疗的精神障碍患者可以随时要求出院,医疗机构应当同意。房立刚说,基于上述规定,本案夫妻双方均将对方送进医疗机构强行住院治疗,都违反了住院治疗自愿性原则的规定。医疗机构除了需要家属提供既往病史病历及打架毁坏物品的视频等收治条件,医疗机构有没有听取患者本人的意见,如若无视患者本人的异议,未告知患者在诊断过程中享有再次诊断和鉴定的权利,直接对其采取了住院治疗措施,违反了诊断程序,严重损害了患者或者正常人的合法权益。
法律规定了对患者进行住院治疗需要经过监护人的同意,不代表监护人就有权力将患者随意放入医疗机构进行强制住院治疗。《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二十二条规定:“患者在诊疗活动中受到损害,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推定医疗机构有过错:(一)违反法律、行政法规、规章以及其他有关诊疗规范的规定;(二)隐匿或者拒绝提供与纠纷有关的病历资料;(三)遗失、伪造、篡改或者违法销毁病历资料。”
若医疗机构违反法律规定的诊断程序,所作出的住院治疗诊断依据并不充分,在医疗机构强制住院治疗期间,给患者的身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而医疗机构对患者的损害明显存在过错,应对患者承担赔偿责任。
关于自由:医师剥夺患者或者正常人的人身自由涉嫌非法拘禁《刑法》第二百三十八条规定:非法拘禁他人或者以其他方法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具有殴打、侮辱情节的,从重处罚。非法拘禁罪,是指以拘押、禁闭或者其他强制方法,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行为。若医疗机构的诊断医师未按照法律规定的诊断程序和收治标准就轻易将人关入精神病医院,损害了患者甚或正常人的合法权益,明知擅自强制住院治疗的措施,有非法剥夺了他人人身自由的可能,对不符合强制住院条件的人,仍采取追求或者放任的心态进行强制住院,具有非法拘禁犯罪的主观故意。法律延伸“被精神病”者住院期间的抗辩途径,缺失亟待法律规范,陕西恒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律师赵良善认为:根据《精神卫生法》第二十六条规定,采取自愿医疗的原则,并非强制。赵良善强调,实践中,疑似精神疾病患者或者无精神病患者被送至精神病院的案例并不罕见。进入精神病院,疑似精神疾病患者或者无精神病患者的反抗及申辩往往是苍白无力的。尽管《精神卫生法》第25条规定了当事人对诊断有异议的,可以在接到书面诊断结论后10日内提出复诊申请,甚至对医院住院治疗与隔离措施有异议的,可以诉讼,但是这也只是事后的补救性办法,且这些法律规定极不具有可操作性,对受害者的权益保护难有实际意义,毕竟法律赋予了医师极大的检查评估主观判断权,而且受害者提出复诊时早已遭受被强制医疗的精神及肉体的痛苦,无法弥补。不少“被精神病”者因强行医疗深受其害,归结于受害人住院期间的抗辩途径的缺失,因此,立法部门完善受害人住院期间的抗辩途径相关法规迫在眉睫。
赵良善介绍,判断是正常医疗还是非法拘禁关键在于患者自愿住院就医的权利是否被限制和剥夺。根据《精神卫生法》规定,精神疾病患者的治疗实行自愿原则,针对是否住院医疗,患者本人有知情权和同意权。实践中,如患者确实病情较重,不具备分辨能力,那么针对是否住院医疗,就要以监护人意见为主,患者意见为辅。如医院违背了上述患者与家属或监护人意见采纳的原则,则侵犯了患者自愿住院就医的权利,涉嫌非法拘禁。
赵良善呼吁,随着社会快速发展,很多人迫于生活、工作压力不同程度患有精神类疾病,比如抑郁症、焦虑症等,但这类疾病轻微、控制得当时,并不会对他人造成损害,立法部门应当出台相应法律法规来保障这类人的权益。针对精神类疾病的治疗和控制,立法部门应当出台细则。
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 苗巧颖 编辑 董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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